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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序) 夜探(3)乱世兄弟

只见他笑道:“好李公子,你算是个人才。我眼下还拿不准我跟你有没有过节,暂且不动你。你是千金之身,犯不着涉险。”口气老成,眉清目秀的脸上却微带少年淘气,似乎颇以震慑住这位名动天下的靖难节度使为乐。

李继徽长剑这时已掠在外门,无法缩手攻敌,一时不敢妄动。他身经百战,眼前情势虽险,也未能教他惊慌。

那人一双秀目瞧了他几眼,忽问:“你有个义子姓康,是南霄门人?”

屋中三尸横陈,以那人身手,李继徽性命可在呼吸之间,这一句天外飞来的问话简直莫名其妙。李继徽一愕,道:“正是。但教他在此,你焉能得手?”

那人微笑道:“是否能得手,尚未可知。倒是李公子你气度果然不凡。”

李继徽哼了一声,脑中急转脱身念头。却见那人已转过身去,左手短剑斜指地面,右手拉开破损的屋门而去,来时凌厉,去时姿态却如庭除闲步,倒像这岐王王宫是他家一样。

屋外亲兵早听闻屋中搏击呼喝之声,涌来时已然迟了,根本不知刺客已然离去。明明见着那刺客从容行出,一到了厅外却宛然化作了鬼魂消失。李继徽命人翻开三名西旌头目不带血的尸身,正待就地详查,却见三人身上致命要害处,此时才细细地流出血来,似是极锐利的宝剑所伤。但回想那少年手中短剑,又不像特别锋利的模样。

岐王麾下亲兵之中,不乏从江湖上前来投效的悍勇汉子,见闻也广,这时突然有一名亲兵失声惊呼:“画水剑!”

剑是寻常剑,唯剑速之快,杀招之狠,却彷佛能瞬间断水。李继徽虽少在江湖上走动,也曾听闻一二。画水剑术的由来,在场并无一人能得出,相传前朝杨杞蓉女侠便已未能学全,传到其甥女手中也无甚战绩。那甥女其后从武林中销声匿迹,十余年来,画水剑在江湖上了无声名。这少年的画水剑如斯高明,却又从何处学来?

李继徽瞧着亲兵将三名西旌头目的尸身抬出灭迹,看他们在厅上擦洗鲜血,他走到庭中,抬起了头,望着天顶满到了极处的月亮,刺客方才偶现的剑影深印脑海,令他想起十八年前凤翔城外,如何亲自带兵追捕两名反出西旌之人。当时与他对峙的两个少年,便均会使这路画水剑,只是并非嫡传,也并不如何高强,乃是另有拿手武技。

那二人尚未出走以前,都是自己的得力助手,还都了自己几岁,三人兄弟相称。最后两名叛徒寡不敌众,又不愿下重手伤他部属,导致一人受伤,另一人为了护友而垂危,自己放了他们走路。其后他们行踪杳然,便如凭空消失了一般。岂难道此夜刺客竟与二人有关?

他们又为甚么要遣人来杀害昔日同僚?

王渡师傅跟了自己二十几年,算学精深,估算起方位、路程、楼宇高度,总无岔差,难得的是一片赤胆。西旌草创时,自己不满二十岁,便是跟王师傅一同喝过结交酒的。片刻之前,王师傅尚跟他如同旧时对饮,一起筹画在河东重结蛛网;此时没便没有了,尸首这一抬走,更只剩了厅中的一滩鲜血。

李继徽这一生中见过很多很多死伤,对骤来的死亡丝毫也不悲伤善感,他自己就是一言可杀万人的元帅;年青时的他也曾迫于形势、短暂叛离父王,所以他知道人间情义或亦是尽便尽。只是,自己决绝容易,当这等事临到身上来,有些因由他忽然就想不明白。

譬如…譬如那两名兄弟为甚么突然离去,譬如与那二人有牵连的靛衣少年为甚么要来刺杀王渡。他可是看着那二人长大,像个真正的兄长,深知两人的性儿,他俩一人心慈、一人重义,纵使叛离,也断不会对往日的同僚下毒手。何况当日被围攻时都不忍下手,怎会过了一十八年再遣人来行刺?

王渡生前叫自己“李公子”的声音在耳旁晃过,初相识时自己刚拜岐王为义父,王渡叫的是“杨公子”,因为他原姓杨。但听得亲兵在背后低声呼喝忙碌,李继徽嗅到血腥气在秋风里逐渐淡了下去,王渡的声音还未消逝,恍惚间,他又听见那两名叛徒叫自己“大哥”的声音。

西旌上下百人,只有他们这么叫,其实,天底下也只有他二人这么称呼自己。

他先识得了其中一人,当时那人还是个娃娃,他便破了例,让这兄弟一辈子喊自己大哥。而后又收了另一人作手下,照规矩该喊他李公子或者李节帅。可是,“你二人谁是谁的影子,我也弄不清,不敢让你们跟我分亲疏,索性两个儿都喊我大哥罢!”那俩人的交情像是茶碗遇上了碗盖,配成了套儿拆不开,他也真不想在他俩之间分厚薄,于是,除了同属父王旗下战将的义兄义弟,他从此多了两个真心崇仰着自己的兄弟。

——终究留不住,终究不长久,终究恩义也如乱世人命,顷刻失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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